第九十章——禁
新年伊始,报社步入正轨,连载渐入佳境,一切都好像在往好的方向走。
然而这日恰逢截稿日,向晚晚如约交稿,却见报社编辑部里一篇愁云惨淡,气氛凝重。
大约是年节过完了,年味散尽了,所谓的有关部门终于决定要干事情了,一把火便烧到了编辑部。
“怎、怎么了?”向晚晚问。
俞编辑道:“你的《少年游》,因为影射时局,要求暂停连载。”
最新的故事连载渐入佳境,故事背景也从江湖开始延伸到了朝堂。江湖仍旧刀光剑影快意恩仇,主角商承影一行人被卷入买卖禁药的事件中,然后发现并捣毁了种植着罂粟的山谷;江山也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男二号尚晨阳集结了一帮仁人志士,在银锭桥埋下了炸-药,刺杀了摄政王沣亲王。
别说是什么影射了,其实差不多都是明示了①。
向晚晚想到这里,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会被请去喝茶吗?一定要停刊吗?实在不行其实我可以改文的。比如说,银锭桥改成金锭桥?”
“改文?改什么文?你想怎么改文?”俞编辑道,“杂志都已经卖出去了,读者都已经看过了,你还能钻进他们的脑子里,把这些都改掉不成?”
向晚晚想了想道:“也可以发出声明,表示前面连载的几章都不算数,从现在开始重新连载。”
俞编辑道:“不行,你觉得读者愿意花这个钱?花了钱突然说以前的故事都是废的?”
向晚晚依旧不死心,又道:“要不然,我们可以出一期新刊,上面刊登改了的文章内容,言明大家可拿旧刊换取新刊,这样读者就不用再花钱了。”
俞编辑道:“不行,你觉得我们愿意花这个钱?编辑部工资不要发了?还是你的稿费不要给了?”
向晚晚:“哦……那、那好吧。”
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真要论起来,她这篇文,两样都占全了。
作者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全程在场围观过程的石蕊姑娘却仍旧愤愤不平:“凭什么呀?凭什么就因为一条‘影射时局’就要求我们停止连载啊?那么多光明正大连影射都不屑的文章,他们难道还一个个地去禁了不成?”
“因为我们的目标最明显。”俞编辑冷静地说道,“那些明面上讨论的文章都是东一篇西一篇的,且无论社论还是论著,基本上都是短篇,作者们往往还用的是新的笔名,不去一个个地仔细查问,是不能够知道究竟作者是谁的。而我们,是连载,目标受众也多,只要找上了报社编辑部,把禁令一颁,我们又能奈怎何?”
石蕊姑娘仍旧意难平,转头问向晚晚道:“晚晚,你就不生气吗?”
向晚晚想了想,温言道:“当然生气,可是生气能有什么用呢?”
石蕊姑娘有些不明白,觉得向晚晚作为作者,甚至都没有她这个读者激动。虽然明知生气没有用,可是她不能抑制自己心里蓬勃的怒火。
………………
其实作为从后世网络发达的时代而来的向晚晚,只是习惯了而已。
因为见到的多了,向晚晚只觉得悲哀。
原来这么多年,从刀耕火种发展到现在,即使科技日新月异,制度日趋完善,可是作为整体的人类,从未有任何的进步。
似乎文明已走到末路,所谓原始蛮荒的时代,封建帝国的时代,又或者所谓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归咎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人们想要真相,想要明朗,可是得到的是什么呢?永远是粗暴地禁止,蛮力地杜绝。而手段也不过是那么几样,同后世的删帖如出一辙。无论何时何地,政客们都觉得只要明令或者暗地里禁止了,那么这件事情就算是过去了——大部分时刻,他们都是对的。
因为民众们都是健忘的。
因为即使激起一时的讨论,也不代表着能够尽如人意。
因为日日都有新的事情发生,总有新鲜的话题产生,总有时髦的潮流要赶,前赴后继地取代着陈旧的要闻。
有什么感想?能有什么感想呢?当局不允许作为个体的人有任何的感想。统治者们或许想要的,只是一群愚昧的民众而已。
“他们既然敢做,难道就不许我们讨论吗?”石蕊姑娘恹恹地,忽然拍桌而起道,“呵!要是能救这苍生乱世,我也敢去炸银锭桥!”
“唉……不写了不写了!”向晚晚也豪气干云一拍桌子,“停刊就停刊!”
“……”俞编辑想,虽然自己原来就是这个打算,但是这话被向晚晚抢先说出来了,心里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哪里怪怪的感觉……
“俞编辑俞编辑,这个休刊声明,还是请你捉刀写一下吧。”向晚晚点了点头,郑重托付道。
这话听得俞编辑心里觉得更奇怪了……其实原本休刊声明本就该是编辑部起草的,但是向晚晚这么一提,俞编辑遂推了推眼镜,残酷拒绝道:“因为这件计划外的事情,编辑部原本的版面需要调整,要想按时出刊,人手本就不够,这个声明,你自己写吧。须将事情的经过写的燎如观火,但是又要适可而止,懂么?”
“……”向晚晚:“不是,亲爱的俞编辑,我不懂……”
“总之你随便写写就成了,总不会比你写连载难。”俞编辑打手一挥,“休刊声明的作者栏里打上你的名字,冤有头债有主的,到时候广大读者们把这件事归到谁的名下,都看你怎么写的了。所以……自己加油好好努力。”
向晚晚:“……”
这和写生命大和谐戏要求要“如火如荼”又要求要“适可而止”是一样的道理。总的来说,对编辑而言,“适可而止”真的是一个极好的词。
俞编辑道长叹一声,感慨道:“其实影射时局的文章多了去了,怎么这件事情就摊到你头上了呢?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好好地连载完一本书。”
向晚晚也有模有样叹了口气:“天妒英才啊……”
俞编辑闻言冷笑:“什么英才?分明是拖稿太过,遭了天谴。”
向晚晚:“……”
一旁石蕊姑娘见势不妙,忙打圆场附和:“别着急别着急,好事多磨嘛!”
“好事?”俞编辑冷笑道,“你觉得她身上,发生过什么好事?”
石蕊姑娘不甚确定地说:“别这么说,还、还是有……的吧?”
向晚晚对这个冷漠的地方简直绝望了,她求救地环视四周,希望有人能为她说句好话。
白奕秋与向晚晚四目相对。
向晚晚:“……”
白奕秋:“……”
白奕秋道:“当然有好事了,红宝石新出了一款蛋糕,听说很好吃,你要不要去吃?我请你。”
………………
最终,向晚晚收到了最新的任务,蔫蔫地回去了。石蕊姑娘也因为这一番变故,眉头紧皱未见舒展。
俞编辑看在眼里,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彻夜不灭的灯,灯下跃跃欲试的脸,以及心底永远燃烧着火焰的少年们。科技可以因为特斯拉发明的交流电发电机而迈入一个新的时代,但是有些事情却并没有这么简单。那些不含一丝阴霾的笑容与字字铿锵的誓言,全都埋葬在所谓的激荡的时局之中。
少年人可以有的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可是如他这般不再年少的中年人,年与时驰,意与日去,所谓的少年意气,终究会被日复一日地消磨殆尽。
要是能够拯救这苍生乱世,谁不敢去炸银锭桥?可是俞编辑却止不住地想,只怕是炸了银锭桥,这苍生乱世依旧一如往昔,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俞编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
也许是在青年人慷慨激昂地演讲的之时自己端着杯子路过未曾驻足的时候,也许是无论路见多少不平之事都毫不在意悄然而过之际。
向晚晚曾经开玩笑地说起过“油腻的中年人”的话题,说起许多人到了中年,总是不可避免地开始发福,然后给人一种“油腻”的感觉。她们在那里说起原因,告诫自己和身边的人要多读书,常健身,会穿衣。眼见着年轻人们刹不住地奔着开书单,发食谱,写搭配指南去了,仿佛要从现在开始,把自己拂拭成纤尘不染的不生锈不沾油金身佛像。
这些当然都是积极的追求,坚持下去大概会出落成为精致的中年男性。然而混迹在一群少年人中的真正的中年人俞编辑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少年的差别究竟在何处。这并不是单单的身材发福心广体胖一句话所能解释的。
俞编辑曾经打趣说,“好啊,看来在你们心里,我也是油腻的中年人其中的一员吧?”
年轻人们当然都急忙否认道,“哪里哪里?俞编辑你才不油腻,你这么成熟睿智,风度翩翩,我们说的又不是你。”
这个话题便这样过去了。
然而俞编辑自己却十分明白,油腻感可以祛除,中年感却摆脱不了。
比起专注经营自身外在,或是修得睿智淡然的平常心,少年侠气最闪耀最弥足珍贵的品质,永远是对他人苦难的不平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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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汪兆铭暗杀摄政王载沣一事。
感觉开始值夜班之后记忆力和注意力都有明显的下降……当然也有可能是老了。当然,反正我永远都是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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