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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路(1 / 1)

道家言:人为天地阴阳两气的结晶,故而人体内蕴含有阴阳两气。人活时阳气为盛,滋养肉身,长存于阳间,阴气聚凝骨中,当阳尽寿终之际,魂魄进入阴间,了却尘世因缘,入六道生死轮回,乃为一世。

然而,人若修炼某些高深精妙的玄门道法,感悟天地造化,参破天地玄机奥义,以心入神,以神成志,以志化思,以思合道,以道舍意,借与天地同息,炼神返虚,打通体内阳窍,筋脉气血行大周天运转,引天地灵气入体,淬炼肉身,洗涤灵魂,故能证道归真,向天夺命,延长寿命。

中土南州,时至盛夏,大地苍翠,熏风怡人。

红日西沉,彩霞绚丽,夜幕悄悄降临,吞没了残阳余辉,天际稀疏的璀璨星光无力眨巴着疲惫的小眼睛,一轮高悬的昏黄毛月亮,若隐若现穿梭于黑纱般轻盈漂渺的流云间,宛若深居在幽香闺房中的羞怯少女。

荒山野谷,幽暗深邃。

林间,夜暮朦胧,雾霭袅袅,树影斑驳,一条羊肠古道不知从何蜿蜒而来,又不知向何处蜿蜒而去,如若失意在天地间,落寞而孤寂。

远处古道,一群受惊的夜莺骤然飞起,“啪啪”翅膀猛烈拍击树梢的声音掠过深邃的夜暮远远传开。忽尔有微弱的“阴人赶路,阳人回避……”的苍老而铿锵的声音,沿着幽暗的羊肠古道逐渐清晰而来。

须臾间,三个身影沿着这条蜿蜒的羊肠小路缓缓而来,穿透过树枝倾泻而下淡淡的月华清辉洒在他们身上,映在地上斑驳的影子极为模糊不全,显得凄清而孤寂。

走在前面的是一老一少,老者精瘦枯槁,面容上如松树皮般的皱纹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佝偻的身体穿着一件太极八卦黄衣道袍,腰间系着一柄黑玉般的桃木剑,左手提着一盏桐油灯,淡黄的火焰光线透过一层薄薄的蜡黄纸膜,只是微微映亮了前方几个脚步的距离,右手时缓时急、抑扬顿挫的摇晃着一个锈迹斑斑的摄魂铃,“铃铃”清脆的声音顿挫飘扬于荒野幽谷丛林间。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眉目清秀,面容白润,但眉宇间的神色却略显淡漠老成,好似一个久经风霜的灵魂附体在一个清秀的少年身上,显得与那张奶气未褪的稚嫩面容格格不入。他左手提着装满阴币冥纸的竹篮横在胸前,右手时不时的从竹篮内抓出一小撮冥纸,对空抛撒,纷纷扬扬,飘然飞舞。

而这一老一少后面跟着的是个衣着缟素的女子身影,她顶戴斗笠,双目闭合,面容精致娇美,神情死寂阴寒,肤白如霜如雪,但秀眉却是微蹙着,眉宇间似有无尽的哀怨、百般的苦楚蕴涵其中,欲诉而无果,额头上贴着一张太极铭文咒符。

她并非活人,乃为死尸,受老者手中摄魂铃中蕴涵的天地乾坤法力的召唤驱使下,亡魂随着肉体回归故里,顺命天道,入土为安,转世轮回。

行走间,忽尔听闻古道前方有潺潺淙淙的水流声隐隐传来,往前再行,水声逐渐变成了哗啦哗啦的瀑布声,转过山涧弯道,一潭碧水陡然出现在老者一行的视线中。

老者顿然一怔,浑浊的眼瞳中闪过一抹惊讶的光芒,脚步忽停,手上停止了摇铃动作,凝神环视四野,霎时间,眉头骤然皱起,脸色大变,阴沉如水,只见身处在一个幽谷的正中央,山谷幽深而略显狰狞,四野是古树参天,怪石嶙峋,一条曲折蜿蜒的幽谷延伸到山顶,宛如一条巨蛇从峰顶蜿蜒盘踞而下,两旁山脊凸出,如两只巨臂要把这幽谷环绕住之势,这种地形乃是典型的阳散阴聚之地。

幽谷中,有潭碧绿清水,水面上雾气弥漫缭绕,月华清辉映照下,朦胧雾霭间泛着淡淡的白华,九条瀑布沿着悬崖峭壁急泄而下,犹如九条白龙盘踞而下吸水之态,玄妙而壮观。

水潭的正前方,却堆着一座凸起的坟塚小土包,与这巧夺天工的自然奇观格格不入,宛如万红丛中一点黑,极为碍眼。

目光落在前方那坟塚小土堆上,瞳孔一缩,眼瞳之色陡然变得凌厉起来,老者阴沉的脸上骤然浮现出惶恐骇然之色,兀自喃喃着:“九阴怨魂穴?此幽谷汇集了九条地煞之气,汇聚了大量的天地间的阴气煞气,为世间阴气戾气最重的地方,倘若葬人于此,亡魂定是永世不得安宁,阴魂怨气极重……”

看着老者神色骤然大变,一旁的少年蹙眉沉思,静静凝视着老者,许久才问道:“师父,此小土堆有什么奇异么?”

收回惊骇的目光,老者微微点了点头,凝重道:“此幽谷乃是汇聚了大量天地间的阴气戾气的‘九阴怨魂穴’,为世间阴气煞气最重的地方,倘若葬人于此,亡魂定是永世不得安宁,怨气极重,尸体大量吸收煞气戾气后将会不腐,蜕变成僵尸,而且由此穴蜕变成的僵尸定是传说中的‘尸魔’。”

“尸魔?师父,它有那么可怕么?”清眉一拧,少年惶恐问道。

老者无力的点了下头,沉声道:“不错,祖师古籍有记载,人若葬于‘九阴怨魂穴’,尸体将会大量吸收天地间的阴气煞气,从而使尸体蜕变成幽绿的尸魔,危险凶残之极,非一般修道高手能对抗之。”

少年一怔,哑然无声,沉吟半响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宇略微舒展,道:“师父,尸魔虽然诡异凶残,但谁知它什么时候觉醒呢,我看我们是无事自扰之罢了。”

胸膛起伏,老者深吸了一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沉声道:“我们路过此处时,想必尸魔已经感应到女尸身上的戾气怨念,恐怕已经打扰到它了……”

闻之,脸色剧变,身躯不禁哆嗦了一下,少年惶恐问道:“那尸魔觉醒了?师父,那如何是好,快点离开这么?”

皱着眉头,脸色阴沉,老者不答,眼光冷冷环视四野,最后仰头凝望天际那轮飞速穿梭于轻纱般的黑云间的昏黄毛月亮,神色凛然起来。

一阵不知从何处呼啸而来的凛冽阴风拂面,老者的双鬓白发凌乱飘扬。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女尸,突兀间,“轰隆”一声骤响,一道炫目的万丈雷电划破深邃的夜空打入人间大地,炫白的光芒忽尔映亮了女尸精致俏丽的面容,清晰可见,女尸嘴角不知何时已然噙着一抹诡异的淡淡笑意,栩栩如生,柔媚入骨,艳丽诱人。

老者见之,登时神色剧变,枯槁老脸上的皱纹更深几分,尽显焦虑惶恐,眼里之色更是凌厉骇然,想必非常忌惮眼前这具艳丽的女尸。

枯槁蜡黄的手指颤抖地从怀中掏出一张铭文符咒,老者咬破食指滴出鲜血,在符咒上画了一个太极图案,随后肃然念诀:“五行阴阳开天地,纵横捭阖定生息,乾坤无极镇邪念,生死阴阳缘相灭,九天借法,急急如律令。”

念完音落,老者鲜血绘画成的太极图案登时金光大放,耀眼定神,震慑鬼魔,老者浑浊的眼瞳中瞬间精光一闪,猛然往妖艳女尸额头上贴了上去,刹那间,女尸躯体陡然一阵颤抖,嘴角上的鬼魅笑意嘎然消失,一脸的冰寒死寂。

正当老者神色稍微缓间,又一阵阴凉山风迎面呼啸而过,吹拂女尸身上宽大的缟素寿衣洋洋洒洒,随风飘扬,清晰凸显出女尸腹部隆鼓的轮廓,十分骇人。原来这具女尸生前竟然身怀六甲胎儿,她这一死已然是一尸两命,怨气极重。

须臾间,天际乌云盖布,翻涌奔腾而来,黑云边缘处电光闪动,雷声怒吼,狂风大作,天地间一片肃杀,万物生灵皆颤栗。

老者昂首观天,眼中惶恐之色又深了几分,但见头顶云层漆黑一片,压得很低,似有无穷的重量要把身处的这座巍峨的山峰压垮崩裂,也许,他这辈子中从没见过云层降得如此之低,雷电如此之凶猛,滚滚云层翻涌得如此剧烈,似有千军万马、万恶凶兽呼啸奔腾灭杀而来……

收回怅然的目光,从怀中掏出一块用布料包裹的硬片简物递给少年,沉声道:“谛儿,这、这是你母亲唯一留给你的遗物,你要收藏好,千万不要示人,否者你将来厄运灾难不断,你要切记……”

闻声,少年脑海里登时如晴天霹雳般乍响,身体猛然一颤,凝向老者的眼光满是惊愕,疑惑问道:“我母亲?师父,你见过我母亲?我不是你从荒野拾回来的么?”

老者怅然叹了口气,不答,另道:“谛儿,你赶快走,迟了……”

“不,我不走,师父,你何故如此惊慌,有何凶恶之象么?”少年骤然打断老者的话音,满脸的大惑不解。

老者慨然长叹,浑浊的老眼温和的注视着少年,沉声道:“谛儿,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时日?”

闻之,少年俨然色变,想来知道了老者话中意思,怯怯答道:“师父,今晚子时已过,现为丑时,时日已是七月十四,鬼节。”

老者点头,凝重道:“今晚为鬼门关开启日子,阳间本就阴气怨念极重,可偏偏今晚天上又出现了百年一遇的毛月亮(月晕),煞气戾气更重,我本不想走这趟脚,只是那女尸身孕六甲胎儿,怨念极重,不赶快送其回归故里下葬转世轮回,等过了头七后,恐会发生尸变,如若女尸腹内的死胎儿化做恶婴,那就麻烦了……”

说到恶婴,老者苍老的话声似乎都颤抖起来,更显的他内心惶恐骇然,犹如畏惧地狱的恶魔,皱纹密布的老脸越发阴沉。

见得老者如此惶恐忌惮“恶婴”,少年一怔,不解问道:“师父,恶婴为何物?很可怕么?”

侧过头,略带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几眼那冰艳女尸,回过首,老者无奈点了点头,凝重道:“祖师曾告诫,恶婴是女尸腹中未曾出世的胎儿吸取天地间的戾气怨念而生,非人、神、魔、妖之类,为天地阴阳五行所抛弃,不容于天,不容于地,游离于生死轮回之外,恶婴一出,人间必然又要增添许多横死冤魂,所以这次才带你出来,以你的童子之身的纯阳刚气镇住女尸腹内亡婴的戾气怨念,谁知天命反恻,何佑何罚,鬼节赶尸竟遭遇如此雷雨,尸变已然九成,不可阻逆,谛儿,你现在赶快往回走,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回头,不过你要牢记,你母亲遗留给你的遗物你要保管好,不可显露人知,否则你将来必会厄运灾祸缠身,你可要切记……”

说到此处,老者已是潸然泪下,黯然神伤,纵是千番言语,万般情愫,此刻尽在两只泪眼盈盈流动着。

少年惊愕,神情木然,不过旋即心会明理,如若女尸有变,老者必然是拼死一战,遏制恶婴的出世,恐怕会凶多吉少,阳限将至,想到此处,少年鼻尖一阵悲酸,眼眶红润,泪光闪烁,如两颗滟潋的冰华,眼角两行莹泪沿着白皙的脸颊悄然滑落,流入嘴里,咸涩涩的味觉更添心中的悲痛。

“不,师父,我不走,你于我有养育恩情,现在我岂能贪生怕死一走了之,弃你而不顾,我要跟你并肩作战,那怕至死也不悔……”少年稚嫩腔音虽软绵无力,但此刻却显得无比坚毅有力。

接触到少年真诚的目光,老者心中一阵悲喜交错,张开抖擞的双手,一把搂过少年紧贴在自己怀里,枯槁的双手颤抖地摩挲少年乌黑发亮的头发,这一深拥,对老者来说也许将是一生恩义情缘的浓缩,也许下一刻就天地永隔,阴阳相离了。

“谛儿听话,趁现还未尸变,快离开此处,这是为师最后的意愿,难道你忍心让为师死得不瞑目吗?”老者双手倚在少者的肩膀,双眼直视少年的惶恐的眼睛,诚恳道。

“可是……,师父,我们一起回家吧,管她尸变与否……”

“住口!”少年话音未落,就被老者一声呵斥打断,少年登时一怔,瞳孔骤然一缩,迷茫畏惧地看向老者,只见老者瘦骨嶙峋的老脸上皱纹横生,凹痕深陷,眉头紧锁,眼中神色尽是责备之意。

少年微微垂首,缄默不语。

片刻,也许漫长的如是过了万年光阴,也许短暂的只是个眨眼的刹那。

老者胸膛起伏,深深吐纳了口气息,轻叹一声,沉声道:“谛儿,自古邪魔出世都伴随着雷电天劫,我等赶尸道行者,乃为受天地之命,护送客死他乡的阴魂回乡故里,消去怨念,转世轮回,减少尘世间的怨念戾气,还天道地府清明,如若为一己私利,趋吉避凶,弃尸而去,只怕会天地震怒,人神共愤,为世间所不容,日后不会有好下场的。”

“是师父,徒儿知错了,只是……万一那女尸发生尸变,师父如若敌不过,那岂不是只剩我孤单一人,我还没能尽孝报答你的养育教诲之恩……”

少年一阵悲酸,嗫嚅语顿,一股离别的忧伤从心底涌来,神色略带挣扎。

“谛儿,你如此念情,为师有你这徒儿也不枉此生了,纵然我这条老命现在魂入地府也无怨悔。诶……我上半生杀戮造孽过多,冤魂缠身,幸得恩师所救,苦心点化,逐才放下了血腥的屠刀拜入天师道长门下,与亡灵死尸为伴,赶尸超度亡灵,以赎罪过往犯下的罪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师父老了,身上抖一抖就只剩下沧桑与疲倦,也许这次命丧于此,乃是宿命,只可惜未能见你长大成家,辜负了你母亲的一番嘱托,只盼你母亲毋责怪……?”

说话间,老者陡然语顿,仰头凝望黑云翻滚的虚空,双眼空洞,神情沉重,仿佛深深沉溺在思忆中。

闻之,少年心头猛然一颤,问道:“师父,我母亲到底是何人?你为何不明我真相?你可知道我的身世?”

听得少年一连三问,老者默然无语,沉吟片刻,老者紧皱的眉宇微微舒缓,低沉道:“谛儿,我并不是有意瞒你,你母亲之所以把你交托与我,就是想让你平凡的过完此生,其余的我已答应过你母亲不可告知,你就不在追问了。”

少年惊颤,心中一急,凛然问道:“师父,我母亲是不是被人残害冤死的?”

身体一颤,如遭雷击,老者仰天悲叹:“孽缘!你母亲既然把你交托与我,就是不想让你再牵涉其中,让你安然的平凡度过此生,你就顺从她的遗愿吧!”

噗!少年双膝陡然弯曲跪地,诚肯道:“师父,我为人子,母亲如若惨遭冤死,而仇人却逍遥法外,我岂能床榻酣睡,我现在虽是碌碌众生中的一个平凡之人,但母亲如若惨死,灵魂哀怨不宁,我可不畏惧退缩,还恳求师父告知真相原委。”

仰天长叹,老者激动道:“淑妍,你看到了吗?你有个好儿子……”

话音未落,突然,天际“劈啪”一声惊响,一道万丈的闪电轰然劈落在老者不远处的那座小土包上,一时间飞沙走石,尘土飞扬。

老者心颤,无奈叹声道:“罢了罢了,谛儿,既然天意如此,你就不要为难为师了,快快走吧。”

“可是……”少年正说话间,方才被雷电劈得尘土飞扬的小土包上,陡然凌空悬浮起一副陈旧的木质棺材,棺材里面竟然传出“呜呜”尖锐的长啸声,如猛虎咆哮,如蛟龙长吟,震耳欲聋,声势威猛,让人闻之汗毛竖立,毛骨悚然。

“谛儿,走!你快走!”老者对着少年身体使劲一推,发出一声怒吼,震得少年耳中一时嗡嗡作响。

心中悚惧,神色迷惘,踉跄后退几步,少年看着老者凌厉的眼神,心中有了几分不敢违背老者意愿的胆怯之意,依依不舍转身欲离去,可目光无意间落在女尸的脸上,心中陡然又是一惊,只见女尸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阴森深邃、狰狞恐怖,摄人魂魄,贴在额头那张朱砂黄符随着凛凛山风激荡飘扬,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刮去。

这一对视,少年立即神智迷离,眼色呆滞,忽尔听到背后一声怒吼:“谛儿,那女尸眼睛饱含怨气,千万不可与之对视,速速离去,以后你自己要好好照顾你自己了,你母亲就埋在我们家后面的小山坡上,就是我一直让你祭拜的那座无碑坟……”

少年一震,豆大的眼泪沿着白润的脸颊滚滚滑落,边走边侧头回望着老者,只见老者佝偻的身躯茕茕孓立站在萧索的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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