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正午时分,温煦的阳光透过窗子,在地上拓下了一幅一模一样的步步锦的图案。西暖阁里一室静谧,却见诚妃半卧于榻上,一头如墨的青丝与一对儿连云锦的枕头如胶似漆的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花团锦簇之间,她的两颊之上犹是带着些健康的酡红色,愈发令她多了些春睡乍起的慵懒姿态。
哔啵一声脆响,画珐琅缠枝莲花的炭盆里蹦出一星儿不安分的火星子,那点张扬的炽热透过镂空的画珐琅白头富贵的火罩子,转瞬便成了青石地面上的尘灰之间卑微的一员。徒留那一声脆响,在这安静的连呼吸都能听到的房子里头,成就了一些突兀和诡异。
“什么时辰了?”
诚妃从榻上半支起身子,目光越过藤萝松缠枝落地罩上悬着的五色琉璃珠帘,定定的落在了外头明间里的那抹丁香色的身影。那人正对着西暖阁直挺挺的跪着,膝下的朱漆托盘里零星的散落着一颗又一颗的小米珠。
“回娘娘的话,这会子刚过午时,娘娘可是要起身么?”
那人回话的时候,脸上仍是笑得好看,仿佛她的膝下此时并没有那些硌人的东西,而是格外松软的鹅羽垫子。
“这一觉倒沉,竟已是这个时辰了!”诚妃掀起身上盖着的秋香色满地撒花的宫绸锦被,起身趿上了榻前那双洋红色蝶恋花的寝鞋,面色坦然道:“你越别怪本宫罚你!你也得想想,因着你这临场一哆嗦,本宫折耗了多少好东西在永和宫里!那些东西本宫攒的不易,又都是有了年头的好东西,换了是谁,那也是会心疼的!”
“是嫔妾自己做事不利,自然不敢,也不会对娘娘心存怨怼!”信贵人脸上的笑容便如同外头明媚的阳光,在屋子里头看着就觉得暖烘烘的,可一旦出了门,便是再好的阳光,却也祛不散着无尽的严寒。信贵人微微移动一下双膝,那里寒浸浸的一片寒凉,早就失去了原有的痛感。她极力自持,好保证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殊不知宽大袖缘遮挡下的双手,早就已经拳了起来。“只是娘娘如今大权在握,自然不必再怕会没人孝敬于您!再者说来!”信贵人眼珠儿一转,忽的便止了笑,生生扯出了一副诧异的面孔来,“如今宫里空余的宫室颇多,皇上独独为娘娘指了这翊坤宫,难道娘娘竟未察觉这其中的深意么?”
诚妃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黑漆漆的眸子里瞬间便燃起了火光,登时明亮无比,“本宫只当这翊坤宫是难得的富丽敞亮,竟没想到旁的地方去!”说罢便向着信贵人招了招手,叫她到自己跟前来细说一番。
信贵人已是跪了半个时辰有余,一站起来,不仅一双膝盖板的发木,就连两条腿也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一般酸麻难耐,自然半步也挪动不得,少不得得扯上两句闲话来缓一缓了。
“嫔妾也不过是见皇上指了这么个好地方给娘娘,眼见着又发落了储秀宫,所以私心里揣摩揣摩罢了!嫔妾愚笨,这点子想头怕是也入不了娘娘的耳朵。”
信贵人跟着诚妃时日已久,哪里能不知晓她的脾性!今日这话一说出来,来日应验也便罢了,若是没有应验,那自己可不真真儿就是祸从口出了!谨慎如信贵人,自然是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诚妃见她拐弯抹角的卖关子,哪能不知她的企图,脸上不由带了两分鄙夷,“不过咱们娘儿们间的闲话罢了,你随口一说,本宫随便一听,便似一阵风刮过似的,再到不了别处去的!”
信贵人一见拿到了‘免死金牌’,知道是再不能赖的,正好腿脚也恢复了些许知觉,便赶忙一瘸一拐的打帘进到了暖阁里去。
“嫔妾听闻这翊坤宫的‘翊’字,其实是辅佐的意思,而这个‘坤’字在宫里又可代指皇后,所以嫔妾以为,如今后位空虚,皇上在这当口儿要娘娘入主翊坤宫,定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随性之举了!”
一席话说的推心置腹,诚妃不由就信了五分。此时她是脸上喜色更甚,愈发将眼角的几条浅浅的纹路挤的堆了起来。可是不过一瞬,她脸上的喜色却变成了警惕的狐疑,“你这话是哄我的吧!撇过二阿哥不提,她也还有一个三阿哥带在身边呢!若是我的大阿哥还在,想来这皇贵妃的位子也轮不到她坐!只是如今!”
诚妃话未说完,便深深的叹了口气。适才她眼中灼灼的光华,顷刻间便蒙上了一层黯淡压抑的灰。信贵人见势不好,便也换了一张苦瓜脸陪着,只是看着诚妃心里难受,她的心里却很是痛快。仿佛久旱之后的甘霖,带着难得的酣畅淋漓,让人欲罢不能。
“娘娘何须妄自菲薄!”信贵人将案上一盏犹是热气腾腾的茶水奉给诚妃,“三阿哥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和已经成人的二阿哥比,能成什么事,有也只跟没有是一样的!再说二阿哥不过只是寄养罢了,毕竟不是亲生的!所以,在嫔妾眼里,娘娘和那人不过都是一样的人罢了!”
诚妃心里的顾忌和疑虑此时方才尽消,听着信贵人这话说的明白,她自然是受用不已。可叹她这样一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又怎会是九曲回肠的信贵人的对手,等着赔本赚吆喝吧!
“承你吉言!若真有那一日,本宫必不会忘了你便是!”
信贵人见诚妃实打实的信了自己的话,笑容里头不可避免的露出了些奸计得逞的得色来,她躬身谢恩,眼皮也跟着耷拉了下来。只因那双眼睛里头精光闪闪,仿佛藏匿了多少磨砺多年的利剑,锋芒毕露。
一时晚妆初罢,诚妃正于殿中燕坐品茗。
那胭脂红的定窑圈足敞口杯里盛着的是蒙顶石花,那茶香味悠然,素有礼佛之茶的美名。只是这茶如今被诚妃用这样的杯子装了,观茶色已是不能,品茶香亦是逊色,到底是愧对了这唐人笔下‘人间第一茶’的香茗了。
眼见着一盏茶喝完,诚妃却见秀玉将殿里头伺候的人都打发了下去,方知她是有要紧话来回。只是等人都散了,那秀玉却迟迟不肯开口了,反而木头桩子似的在那颌首低眉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诚妃何等爽利的人,平素最见不惯别人吞吞吐吐的,看了自己最得力的丫头如今也成了这样,哪里有不气的。
“可见是信贵人带坏了你,如今连你也变的这么蝎蝎蛰蛰的,赶明儿本宫还得好好的惩治一下她才算完!”诚妃有些气急败坏,看着秀玉脸上有了些许惧色,方才继续说道:“趁着本宫还没打算罚你,你顶好痛痛快快的说了才好!”
秀玉一听这话,方才暗自稳了稳神,鼓足了勇气说道:“奴婢方才得到消息说,储秀宫自打禁足以来,日日对咱们是咒骂不止!昨儿个更是,更是着人做了一件桐木人偶,说是定要让娘娘尝点苦头!”
秀玉一口气说完,便怯生生拿眼去瞧诚妃,见她神色尚可,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方才安稳了许多。
诚妃对这话半信半疑,她虽不喜读书,可关于这桐木人偶却也是听说过的!当年汉武帝的卫太子,不正是因着这个,而害了上下相关百余条性命么?想到这里,诚妃愈发觉得此事不可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连自己尚且不会去做,更遑论是她这种满腹诗书的人,又怎么会寄希冀于这种虚妄之事上呢?
不过转念,诚妃却将自己的想法又给全盘否定了!想起白天信贵人的话,她竟觉得婉薇此时倒真成了强弩之末,心中不免又自得起来。
“既是皇贵妃做了这样的事,少不得咱们得辛苦一趟了!”
“娘娘?”秀玉仍是有些顾忌,只迟疑着不肯动弹,“奴婢总觉着这事有些蹊跷!那位素日的做派,不像是肯做这种事情的人!不若先去请了三格格来,从长计议才好!”
诚妃对此嗤之以鼻,心中越发对自己后来的想法深信不疑起来,“正所谓狗急跳墙,她一向得意,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一时乱了方寸也是有的!”见秀玉还欲再说,诚妃却再不肯听。“本宫尚且不怕,要你这样蝎蝎蛰蛰的!三格格是本宫身上掉下来的肉,本宫要做的事,自然也是她要做的,难不成,本宫倒要听她一个毛丫头的话么!”
秀玉自是不敢再辩,只是临出门却到底留了个心眼,趁着诚妃上暖轿一时不备,赶忙叫人去阿哥所给三格格送了口信儿。
这一去,不知又会是什么样的风波崛起!秀玉心中暗忖着,眼见着送信儿的人跑远了,这才心事重重的追上了前头诚妃的轿子。
偶尔掠过的一阵儿寒风,正式为这凄清的长夜扯开了序幕。天色黑的浓重,月亮仿佛被一块上好的墨缎严严实实的裹了个严实,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
一切罪恶之源,始才露出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