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百战归来
公元1142年,亦即南宋高宗绍兴十二年,通往河南开封的官道上,一匹健马蹄声的的,踏着碎步,沿着道旁不疾不徐的走着。
马上坐着一位头戴宽沿遮阳斗笠,身穿青衫的汉子,信马由缰,因为路况凹凸不平而在马背上不时的起伏颠簸,但他却一直低头埋胸,好像睡着了。
常年兵火连天的洗礼,使得华北两淮满目皆是荒芜的田梗,枯黄的衰草,哀鸿遍野,赤地千里。兵凶战危,宋金两国连年交锋,最受苦的还是老百姓。铁蹄踏过,不幸的来不及逃走就横死田园;幸运的也要流离失所,四处漂泊。
一路行来,不时可见一队队凶恶跋扈的金兵像放羊似的驱赶着一群群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乡民,还动辄用皮鞭抽打,粗鲁喝骂,一派洋洋得意、趾高气扬的样子。青衫骑士纵然久经沙场,心如铁石,依然忍不住抬起头来,愤怒的瞪了扬鞭叱骂的金兵一眼,然而又迅速的低下,眼中闪过怜惜悲愤之色。
南宋朝廷昏聩无能,卑躬屈膝,令人心寒。前年,岳飞元帅大破金将兀术所率金军主力于河南郾城,正要挥兵北上,直捣黄龙之时,宋高宗连下十二道金牌令箭勒令岳帅班师回朝。于是,数万将士在前线几年来浴血奋战、拼死冲杀,用生命热血换来的有利形势,以及大破金军的绝好战机,在宋国将士不甘心的注视中,随着潮水般逃走的金军,眼睁睁溜走。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攥紧拳头,咬紧牙关。作为岳飞将军的护卫亲随,当时他就在岳将军身边,亲眼看见岳将军手捧金牌,盯着逃跑的金军怒发冲冠,久久不语,而后一声长叹,扼腕唏嘘:“十年之功,废于一旦!”班师途中,岳帅一言不发,面如土灰。自那刻起,他就萌生了解甲归田的念头。
去年四月回京后,高宗赵构封赏大将韩世忠、张浚为枢密使,封岳帅为不能统兵的副使,采用明升暗降的手段褫夺岳帅兵权,另派将官分别统领“岳家军”,剔除老弱病残,实质上是对其分化解散——合则强,分则弱。之后不久,岳帅被奸贼秦桧构陷,以谋逆罪锒铛入狱,同时下狱的还有其子岳云、手下大将张宪。岳帅狱中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绝食抗议。深冬腊月,经高宗下旨批准,岳帅被处死狱中,岳云、张宪刑场斩首。朝廷以岳帅的性命做条件,与金国议和,主动屈膝投降,称臣赔款,约定以淮河为界,北金南宋,心甘情愿的偏安一隅,苟延残喘。天下有识之士莫不凉透了心,哀叹朝廷自毁长城,朗朗乾坤,再难光复。
当时有首流传甚广的诗讽刺时局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文人墨客犹且发此悲吟,更不用说他们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兵了。这场感同身受的惨祸,不仅无情的击碎了他保家卫国的壮志雄心,而且使他对南宋朝廷彻底死心。
今年初春,朝廷解散“岳家军”,恰好给了他解甲归田的好机会。初夏时节,他青衫毡帽,独骑只影,踏上漫漫征途,从都城杭州出发,越长江,过安徽,转河南,跋山涉水,回归阔别多年的乡里。
这名青衫骑士,名叫崔浩,河南开封武安县人士,排行老二。家中五亩薄田,父母持家有方,还算殷实人家,自幼为哥俩聘请私塾,启蒙授书。然而崔浩读书不成,虽然念过几年书,做得几句诗词,可惜成就寥寥,与哥哥相差悬殊,难成大器;而且不似哥哥那样文静,他从小活泼好动,酷爱舞枪弄棒,上墙窜瓦。
当时生逢乱世,兵火连年,盗贼蜂起,社会动荡,崔浩父母倒是开明,认为练武强身至少可以在战火硝烟中保命全身,因而并不逼他读书,反而顺其自然,并且自十二岁起延访名师教他练武。十五岁时,他被一名到家中化缘的道士看中,带到山中教授四年,练就一身功夫。学成出师,恰逢岳帅招募“岳家军”。豪情喷薄的崔浩自幼久慕同乡岳飞岳将军“精忠报国”的赫赫英名,想到可以接受岳将军亲自领导,与心中的英雄一起并肩作战,他不禁热血沸腾,当下决定参军报国。父母虽百般不舍,但深明大义,又饱受金人欺虐凌辱,明白好男儿志在四方、投身军旅保家卫国的重要性,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
近十年来,在岳帅指挥下,“岳家军”作风顽强,勇猛善战,南征北讨,所向披靡,打得金兵闻风丧胆,高呼“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崔浩加入“岳家军”后,由于武功高强,作战勇敢,很快被破格提拔为岳帅的亲卫队长,与他崇慕已久的岳飞将军朝夕相处,辗转征战,大小战役不计其数。在三年多血与火的洗礼中,崔浩迅速成长,由一名弱冠少年长成结实硬挺的英武男儿;与此同时,几年来他的武功进步神速,尤其是在实战中,他总结经验教训,把自己从前所学招式武功去芜存菁,加以改良,创出了一套杀伤力大、适合实战的刀法。久经沙场的他,被铁血搏杀磨练得意志坚毅,沉着冷静,外表虽然和和气气,但整个人像一头抹去花斑的猎豹,野性内敛,危险深藏。
世事难料,是非成败转头空。一切的荣耀、自豪、精忠报国的热血豪情,经年累月舍生忘死的拼死搏杀,结果却是昏君无道,岳帅惨死,赔款纳贡,屈膝求和。如今想来,恍然如梦,可笑至极!
残阳如血,乡野在望,回家的感觉使他鼻酸眼湿。崔浩抛开愁闷,抖擞精神,策马扬鞭,朝心中炊烟袅袅的家园奔腾而去。
俱往矣!读书不成改习剑,百战归来再读书。
第二节面目全非
近乡情更怯。家,这个让崔浩日夜魂牵梦萦的字眼,此刻即将映入眼帘之时,反而使他有点忐忑不安。曾经多少个不眠之夜,冷风刺骨的营帐外,他与袍泽战友们一边静静的注视如钩残月,一边默默的擦拭去兵刃上白天拼杀时留下的血渍,听着不知是谁吹响的悠悠芦笛,心中升起强烈的思乡之情——羌管悠悠霜满地,燕然未勒归无计。
“父亲母亲哥哥,浩儿终于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崔浩在心中高喊。他强抑满腔激动,快马加鞭,飞奔向前,遥遥望见村口那两棵枝干遒劲的老槐树时,崔浩陡的提缰勒马,健马“希聿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猛然刹住疾驰的势子,崔浩手按马鞍,一片飞云般飘落马下。
牵马入村,走进十几步,崔浩陡然觉得气氛很不寻常:记忆里,家乡虽然是个小山村,但山明水秀,人烟繁密,绿树翠柏,生机盎然;现在却见整个村子空荡荡的,阗无人迹,断壁颓垣,随处可见,破屋漏瓦,茅草生檐,几缕青烟袅袅,鸡犬之声不闻。这种情景太不寻常,又太过熟悉,凭着战场上得来的丰富经验,他脑中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脸色刹那间一片苍白。扳鞍上马,他策马狂奔,转瞬间消失在长街尽头,而后左拐右转,来到一座墙倒屋塌的庭院前。
健马在门前戛然而止,崔浩径直从马背上腾空飞起,一晃身跃落院中,一声悲呼,冲入摇摇欲坠的内堂。内堂顶棚上烧出个大窟窿,抬头可见苍茫暮色,乌黑的墙壁、残存的桌椅向他昭示着烈火曾经是多么的肆虐灼热,尘灰扑鼻,蛛网纠结,一看便是废弃日久的一座宅院。
崔浩手抚门框,哽咽悲泣,目眦尽裂,泪尽,继之以血。“父亲!母亲!哥哥!浩儿来晚了!浩儿不孝啊!”天色大晚,黑暗笼罩了这座空荡荡的村子。崔浩目光散漫,神色呆滞,口中不断喃喃自语,不知在念叨些什么。父母兄弟之失踪,十有**可是遭祸丧命了,这种根据经验得出的推论给他巨大的打击。尽管是一名沙场老兵,但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对敌人的残忍无情,乃情势所逼,不得不然,多年的拼杀并不能泯灭他深埋心底的炽烈感情。
突然,崔浩泪眼模糊的双眼中精光乍闪,颀长的身躯狸猫一般轻灵的从棚顶的窟窿窜上房顶,悄无声息的蜷伏下身子,就像融入了黑沉沉的暗夜。西边墙根下,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向村里移动,不时的探头张脑,脚下趔趔趄趄,踏出一片杂响;每一下响声,都会吓他一跳,惶急的蹲下身来,小心的观察一番,确认无险,才又深一脚浅一脚的贴墙前进。
崔浩心中悲痛欲绝,他认定自己的亲人肯定已经惨死,可三年来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现在家破人亡,仇踪杳杳,崔浩一时间茫然无绪,心头平生第一次涌上深深的无力感。现在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活人,怎会错过?
墙根下穿行的人突然觉得有东西搭在肩头,“啊”的一声惊呼,连滚带爬窜出几步,然后慌忙回头查看。只见一个人站在黑暗中,不动如山。那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般急骤铿锵,声音抖颤:“大……爷,大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呜呜,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死啊!呜呜”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崔浩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你是这个村的人吗?知不知道其他人那里去了?”那人听了更加惶恐,连连摇头,哭喊道:“你们不能这么赶尽杀绝!求求你们,放过我们这些老实本分的老百姓吧!”
崔浩心烦意乱,大喝道:“不要哭!哪个要为难你了!”这招果然有效,哭声立止,那人似乎一惊,狐疑的问:“你,你……到底是谁?你不杀我?”“我叫崔浩,家就是这个村的,你知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黑暗中那人似乎呆了一呆,然后惊喜的扑上来叫道:“崔浩,小耗子,你是崔家的小耗子!呜呜……”崔浩也是一惊,侧身躲开他的扑势,心想:“‘小耗子是我儿时的绰号,这人怎么知道的?”那人一跤跌到,虚脱似的坐在地上,话没说一句,他又哭上了,不过这次是喜极而泣。只听他抽抽噎噎的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西……街的小马呀,你的……小马哥!”
上前扶起那人,崔浩在黑暗中辨认了半天,终于喜出望外的道:“小马哥!真的是你!快,我们去你家说话!”他半扶半抱的带着“小马哥”一路急行,不理“小马哥”的抵拒,片刻间来到一处同样破败飘摇的庭院中。“小马哥”熟练的从墙角翻出一个油纸包,掏出灯火,取过几块瓦片遮罩,在冷风嗖嗖的屋子里点上。崔浩在旁迫不及待的道:“小马哥,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的村子怎么了?我家里人都怎样了?我的父亲母亲哥哥他们是不是逃走了?”
油灯飘摇不定的火焰,照着“小马哥”同样飘摇不定的脸色,他似乎难以启齿,期期艾艾的道:“小浩,你节哀顺变吧!唉!”说完一声长叹。“我家里人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呀!”崔浩情急之下,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摇颤着问道。小马疼的呲牙咧嘴,呻吟着道:“唉,唉,你快放手,我慢慢告诉你就是了!不过……”说到这儿,他好像突然记起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脸色刷的变成惨白,急急忙忙一口吹灭灯火,悄声细语的道:“小浩,我们还是先上山再谈,这里太危险了!乡亲们都躲在山上呢!这里有十个烧杀淫掠、无恶不作的强盗,乡亲们都躲到山里去了……”
一听是十名强盗,崔浩反而不着急了,他随意坐在一堆碎瓦堆上,冲着“小马哥”嘿嘿一笑,直听得“小马哥”毛骨悚然。“小马哥,别怕,你知道我这三年在外边干什么吗?”“我听说……听说你好像是参军了,而且还是‘岳家军’的,可是双拳难敌四手,你一个人打不过他们的,我们还是抓紧上山吧。我本来是偷着回来取点衣物粮食,然后赶紧回去,免得他们惦记!”“你先告诉我我家里人到底怎样了!”崔浩再次催他。
“唉,你可是家破人亡了!去年金兵攻陷开封,金国将军召你哥去写安抚乡民归顺金国的榜文,你哥坚决不写,就被他们杀了;你父亲去县衙和他们理论,却被衙役毒打一顿,扔出门外,回家已经奄奄一息,不久病逝了;前几个月金兵北撤,经过这里时大肆烧杀掳掠,你的母亲因为卧病在床被活活烧死了,整个村子血流成河。现在,他们有十个号称“旋风十虎”的匪徒,个个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平日纠集四五十个地痞流氓留守县衙,不时的进村烧杀劫掠,我们不敢在家,都躲到山上去了。呜呜,我的妻子就是眼睁睁的被那几个强盗给糟蹋致死。呜呜,没有办法呀,当时我真想和他们拼命,可是我还有孩子呀,我死了,谁养活我的孩子!小耗子,我得走了,你也快上山躲起来吧!呜……”“小马哥”抹了一把鼻涕,哽咽的道:“老天爷,我们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呀!呜呜……”一边断断续续的低声咒怨,一边带好从邻近几家的犄角旮旯里挖出的米粮衣服,匆匆忙忙的逃进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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