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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约定的日期，李孝东应该去接先生回来。他决定早走两天，顺路回家看看，大兴答应了，并且叫齐庆秀和他一块去。临走的时候陈大兴叫小龙包了几十块光洋，塞到李孝东的手里说：“孝东啊！把这钱交给你娘，有机会我去看望她老人家。”
“你和先生待我好，我告诉娘，她也就放宽心啦！”
“路上要多加小心，快去，快回来。”
齐庆秀和李孝东走出很远了，李孝东甩头一看，当家的和小龙还站在那里没有回去，李孝东手不自主地摸摸口袋里沉甸甸的光洋。
一路上李孝东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第二天过午两个人钻进一片林子，穿过这片林子就可以到家了。
“齐大伯，到了我家，我娘准会端出热气腾腾的小米饭，让咱们俩吃个饱。”
齐庆秀看着李孝东因为高兴而红通通的脸说：“孝东啊！咱们先别忙着进去，站在高处细心看看，别碰上鬼子，多留点心，别吃亏。”
两个人拔出匣子枪，上了顶门火，拉开距离向屯子方向摸去。走了一会，到了林子的边缘。李孝东躲在树后，向屯子里张望，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揉揉，一切看得明白了，他不顾一切地从雪坡上跑下去。
“孝东，孝东。”齐庆秀压低了声音喊着。
李孝东没有回头，发疯似地向下奔跑。跑出不远，脚下被树樁绊了一下，身体摔出去，翻了几个滚，爬起来象个雪人似的向前跑去。
齐庆秀也看明白了，屯子已经被毁掉了。远远望去，所有的房屋好象被扫帚一下扫倒了，厚厚的雪被显示出断壁残墙的形状。几棵被大火燎焦的树向天空伸着黑漆漆的躯杆。雪用洁白的身躯掩盖了日本人的罪恶！
“娘和哥哥都在哪里？”李孝东的心阵阵刺痛着。跑到近前他失去了再向前奔跑的力量，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目光透不过盈眶的泪水。他扶着一棵树想站住，双腿一软倒在雪地上。等齐庆秀赶上来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觉得有人仿佛把他从黑暗中拉出来。他抹了一下眼睛把周围看清楚了，这就是他的家吗！他抬起头看看身边闪动着炭黑光亮的树，这棵树是他娘栽的，结的犁又黄又大，全屯的人都愿意吃这棵树结的梨。
齐庆秀扶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几只乌鸦从歪歪扭扭的门框上呱呱叫着飞起来，水井被倒塌的土墙吞没了，牛车被埋在车棚里，露半截烧焦的车辕，几根没有烧断的横樑还悬在残墙上。
忽然从土墙的角落里窜出一条黑狗，狗的眼睛闪动着野性的光，哼哼着。前腿伸直向后偎着身子，抿起耳朵，就要扑上来。
“泥鳅，泥鳅。”李孝东认出来这是他家的狗。”
泥鳅吼吼几声，这时泥鳅也认出面前的人。他抖动着毛，碎草从身上落下去，低声地哼哼着，摆动起尾巴在李孝东的身边转悠着。过了一会，泥鳅跑了，跳过一截土墙，来到房后的菜园里，朝一个地方吼叫着。
李孝东和齐庆秀跟到菜园里，两个人急忙用手扒开雪，两俱尸体展现在他们面前。
“娘，大哥！”李孝东扑倒在雪地上。
李孝东的娘侧着身子躺在地上。一只手抓住前胸的衣服，子弹把胸膛穿一个大洞。蜡黄干瘪的脸，已经被小动物啄露了白骨。一绺花白的头发，混着血污冻结在地上，一只眼睛已被动物啄走了。孝东哥哥的头已经被砍去了一半，光着的脚变成了黑色，可是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把柴刀。
齐庆秀默默地站在李孝东的身边，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滴落到白丝斑斑的山羊胡子上。他抬起头看着清净的天空，心里念着：“老天爷啊！睁开眼睛吧，看看中国人遭受的灾难吧！”他又看看李孝东心里想：“让孩子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狗的叫声在废墟上空回荡，划破了死一般的寂静，这是屯子里留下唯一的活物。
“孩子，别哭啦！把老人的尸体掩埋起来才好。”
两个人用力割破尸体下面的衣服，把尸体抬到倒塌的房屋里，用土块掩埋起来。李孝东跪下从怀里掏出一包光洋放在坟头上说：“娘，你在天之灵收下钱吧！这是大兴给的。”
晚上两个人在雪地里露宿，用雪围成墙，点着树枝。齐庆秀拿出马肉放在火上烤，一会从火堆上散发出带有焦味的香气，齐庆秀切下一半给李孝东。窜动的火焰映着他呆呆的目光，他搂着狗的脖子，抚摸着，把肉送到狗的嘴边，痛苦使他脑袋麻木，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他想杀死敌人，但是又因为没有发泄怒火，而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他的手不时抓住匣子枪的柄，好象要把柄控碎似的。抖动的火光中现出娘和哥哥的面孔。娘这一辈子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难熬的日子没有把她推倒，现在却死在日本人的枪弹下。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沉闷的秋雨敲打着窗纸，娘低着头，不时用针划划花白的头发，把爹穿过的破棉衣补好给儿子穿。当她抬起头，费力地把线穿过针的时候，他的眼睛涌出了泪水，举着的针呆呆地凝视着油灯，从灯罩窜出的火焰燎着了她的头发，才猛然地躲开。爹是伐木时砸死的，他把衣服补得那么密，没有棉花的地方他就从自己的棉衣里撕下一块……她是为了两个儿子才苦苦地熬着！
哥哥，多么好的哥哥，为了他哥哥能豁出自己的命。他骑着哥哥的肩头，摘山梨，把最好的梨送到哥哥的嘴边。一年的夏天，大雨过后，天空净得出奇，河水漫上岸，涨到树的根部，李孝东忽然发现几条大鱼游到浅处，甩动着尾巴，哗哗的打水。他扑通跳进水里，鱼吓跑了，他落进水冲成的漩涡坑里，哥哥跳进水里，用头把他顶上来，自己差一点淹死。冬天进山砍柴，他总是坐在爬犁上，哥哥拉呀，拉呀，滑倒了爬起来，满身是雪，磨破脚跟的靰鞡露出了里面的草……过去的事情在他的眼前浮现，渐渐地又变成雪地里的尸体，他紧咬着嘴唇，心里想：“我不为娘和哥哥报仇，还算得上什么人！”
夜空中飘洒下来的雪花落在脸上，立即被泪水融化了。
※※※
游击队派人把先生送到联络地点就回去了。昨天夜里的旋风雪把小洞口堵上了大半。先生从身下抽出树枝投入火堆，不一会山洞充满了湿润，呛人的烟雾，接着树枝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先生放下书，伸出手烤火，手上沾满了油墨的气味，火越烧越旺，烤得全身暖痒痒的。他觉得跳跃的火舌把山洞照得通亮。
书是赵治家送给的，不用说他一定是一位有才干的**员。他总是微笑着，善于说服人，使你不能不相信他的话是有道理的。整整一夜先生没有入睡，书里的话象跳动的火焰烤着他的身体，他处在充满希望和觉醒的激流中，他从来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的书。书中讲的革命道理也是他从没有听说过的，没有一本古书中陈叔的道理可以和这本书中陈述的道理相比的，**人是为穷人说话的，他从心里折服，在笔墨中他消磨了大半生，现在是我找到了真正的朋友！他向上披一下棉袍走到洞口。
早晨雾气消失了。对面山坡上是一片松林，好象是一条沉甸甸的阴云缭绕在山间，他闻到了松林特有的气息。山谷的雪地愈来愈强烈地反映着白昼的光，天地之间真是静啊！他细心地回忆着自己大半生走过的路，他笑了，他似乎感觉到新结识的朋友给他带来多么大的力量，大兴带领的队伍太需要这样的朋友啦！
他在游击队中住了十几天，从指挥员到战士每个人都给他留下深深的印象，他们纪律严明，能吃苦，能作战，有着烈火一样的爱国热情，这是一支真正的抗日武装。**是神秘的，有着不可捉摸的力量，她为什么能把那么的人吸引到自己的身边？
他在洞口看了好一会，又回到火堆边，重新拿起书看起来，火光使他那张苍白褶皱的脸，浮上层淡淡的红殷。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先生站在洞口看到两个人从山脚下爬上来。他们身边还有一条狗，看清楚了，是齐庆秀和李孝东，他急忙钻出山洞迎接他们。
三个人回到山洞里，先生掏出几个玉米并子和土豆，放到火堆上说：“你们两个一定还没有吃东西吧。”
李孝东猛然伏在先生的膝盖上痛哭起来，全身都在抖动。
“出了什么事？”先生看着齐庆秀问。
“孝东他娘，哥哥都被日本人杀啦！全屯没有一家躲过这场奢杀，屯子里只剩下这条狗啦！”
失去亲人的人悲痛和仇恨早已深深扎了根。先生在去**游击队的路上看到多少屯子被毁掉了，变成了合葬塚。血腥的岁月突出了孝东娘留给他的印象，老人家令人尊重，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谁不想把儿子留在身边，有祸同担，就是死也死在一块，可是饮下了人间的苦酒，把孝东交给了他，中国有这样的母亲，岂能亡国。”
“孝东，好孩子，挺起腰枝！这些日子我走了好多地方，东北父老兄弟姐妹都在受苦受难，到处都在流血，可是民众的意志在鲜血中会更坚定起来，深仇大恨总是会报的。”
“先生，大兴把郭永江撵走啊！”齐庆秀说。
“为咋？”先生吃惊地问。他怎么也不相信大兴会做出这样事。
“不知道，别人的话不顺耳，听不进去啊！”
先生的心好象端着一盆红红的炭火被凉水熄灭了，大兴啊，你太糊涂啦！是什么东西挡住了你的眼睛。先生怀着希望和觉醒的心情找到了真正的朋友，可是想不到队伍里的**人竟被他赶走啦！
“还有一件事呢！咱们的队伍和胡子头张占武的队伍合并了。”
先生站起来，走到洞口，手抚摸着石壁，沉默了好一会说：“这件事大兴做的对！”
“大兴做得对？张占武劫财盗马，心黑手狠，谁不知道。”齐庆秀说，他觉得先生离开队伍到**那里呆几天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李孝东抽抽嗒嗒地抬起头，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先生。
“孝东你说，沙里淘金，金子总是在最下面。现在日本人一方面调动军队奢杀抗日义勇队，一方面收编那些民族败类，张占武没有投靠日本人就说明他还有中国人的骨气，他手下的人也都是中国人，谁没有一点爱国的心呢！眼下斗争使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三江好’一支队伍赶不走日本人。庆秀，孝东你们赶快吃些饼子，歇一会我们出发，快些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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