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唐门本来就是意外之事,意外了两天,我们也就该走了。
不得不说的是,这次唐门两日游对我来说并不算是一次特别美妙的经历,原因简单:食宿太差。我在唐门第一晚是在房顶上迁就的,第二晚也就是临行前,唐玲姑娘不负我望地跑来和我诉说离别之情,端的是从一而终初心不改。我精神不济,又怕她以为我故作冷淡,只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在感情上补足,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江湖卖笑的辛酸。
唐玲把我当成了她的小姐妹,像是要把攒了十八年的姐妹情全部倾注在我身上,她好几次嘀嘀咕咕地说:“藏玉,你要是能多住几天该有多好,我早就想有你这样一个好姐妹了,你不知道我多舍不得你。唉,真是相见恨晚啊!”
我迷迷糊糊地说:“是啊,是很晚了,睡觉吧……”
如此这般活生生受了一宿的罪,唐玲在我十七年的有限的人生中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二日一早,莫老七送我们出了唐家堡,唐玲说是来送我,不知怎的中途改了主意,跑去找曲鹤鸣上演了一出牛头不对马嘴的送别戏。
曲鹤鸣骑在马上,一身冷冰冰的玄衣,配上他硬邦邦的表情,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千山鸟飞绝的气息。但是绝非一般人的唐玲向来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她走到曲鹤鸣马前,仰头看着他,表情天真无邪,活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村娃仰望着进村打劫的铁骑士兵。而曲鹤鸣高高在上,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修长眉目像是刷了一层浆,冷硬得一动也不动。
唐玲歪头看着他,带着一种名为“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自信,笑道:“曲鹤鸣,我才发现,你竟然生得那么好看。”
曲鹤鸣眉目冰冷如霜,眉毛尖受惊了似的动了动。
唐玲牢记着我随口胡诌的对付曲鹤鸣的独家攻略,她双手交叠在胸口,充满柔情地说:“曲鹤鸣,此番西去鬼门,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记住,我会担心你。”
这番话成功地让曲鹤鸣打了个寒颤。他牵动面皮,像是试图挤出一个发育不良的笑,然而那一丝笑还现眼人前,就先有寒光一闪,是他嘴角露出的一颗森森白牙。于是曲鹤鸣就保持着这样一种惊悚的表情,客客气气地对唐玲道:“有劳唐姑娘了。”
唐玲睁大眼,活像一只受宠若惊的鹌鹑,仿佛曲鹤鸣如此已是天大的惊喜。
但是我悲伤地觉得,曲鹤鸣只是灵活地换了一款看她不顺眼的方式……
“小山,跟上。”曲鹤鸣撂下这一句,率先打马奔出,燕小山不声不响地紧随他师父的马步。
我也在这时和唐玲道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唐玲一扫方才的精灵活泼,终于有了一点送别时的依依不舍。她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的黯然让我心尖上骤然一软,几乎想说你和我们一起去吧。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压了下去。此去鬼门,吉凶未卜,唐御风刚痛失一子,怎能让唐玲再随我们去涉险。
唐玲低了低头,再抬头脸上带了笑,“嗯嗯,后会有期。对了,鬼门那地方有些古怪,你凡事小心,万万不要轻举妄动。”
我故作惊奇,“哇,你也知道什么叫轻举妄动哇!”
唐玲一本正经,老气横秋地道:“老身纵横江湖许多年,自然是知道的。”
说完我们对视一眼,同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上马启程,走了不知有多远。回头一望无边山色,入眼皆是妩媚的浓绿,只巨大的山门下依稀还有一点小小的红影。风吹绿波,红影渐渐淡去,像是山道旁一朵单薄无依的佛桑花。
…………
我们此番西去,目的正是鬼门。
这个名字乍一听起有些像戏文里的鬼门关,但它毕竟不是。鬼门是一个门派,即便它在江湖人眼中比唐门更诡谲更阴毒,是如恶鬼般莫测的存在,它也只是一个门派。
鬼门所在的地方有一个极美的名字,叫做云荒,是走马帮的行商给起的。
据说那里是云出生的地方。
无数的烟气从海上陆上升起,蒸腾聚散,飘过山和海流向世间,人间才有了云。
云起的地方不在人间,也即是说,云荒是蛮荒的化外之地。
云荒有遮天蔽日的雨林,有泥泞齐胸的沼泽,有如云雾般弥漫的瘴气,也有神出鬼没的毒虫异兽。总之,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好地方,去过的人大多死了,死在云荒的沼泽或是蟒蛇的腹中,一副副骸骨沉入异乡的泥泞中,永生不见天日。
鬼门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南疆最深处,最高的一座崖,云墓崖。
我想,选择把门派建在这样一个地方的人,要么是特别有追求,要么是脑子有毛病。而在见到鬼和尚之前,我也不能确定他是属于哪一种。
鬼和尚是鬼门的掌门,如果非要给这个门派指定一个掌门的话。这么说是因为,鬼门人丁寥落,从来不以人数取胜,听说全门派上下就只有鬼和尚一个人,真可谓一个人撑起一个门派,堪称励志的典范。
我第一次听到鬼和尚这个名号的时候,着实迷茫了一阵,因为不知道他到底是个和尚还是个鬼,或者说是二者属性兼而有之。我以前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摇光说:“早在四十年前,鬼和尚就不再出世,隐居云墓崖,是以你从未听过。”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我们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安营扎寨。面前的篝火烧得极旺,偶尔烧到一点湿柴,会有一丛的火星“啵”的炸成一捧,继而散成灰烬。
篝火上的瓦罐里炖着肉汤,咕嘟嘟地冒着泡,燕小山兢兢业业地蹲在一边,手里拿根木勺慢慢搅着,不时加点作料进去。待到肉汤煮好了,燕小山拿小勺尝了尝,先给他师父盛了一碗。
我充满羡慕地看着曲鹤鸣吃肉喝汤,道:“小山真是个孝顺的好徒弟。”
曲鹤鸣瞥我一眼。
我低头挽袖子,“听说老年人喝肉汤有益于身体健康,曲鹤鸣你要多喝点。”
曲鹤鸣呛了一下。
我笑眯眯地托腮看着他,直到摇光盛了一碗汤给我,堵住了我的嘴。
几人围着篝火而坐,摇光三言两语地讲了鬼门的来历,“大家叫他鬼和尚,是因为他曾是个出家人,法号苦渡,却没有人知道他的俗家姓名。鬼和尚二十二岁的时候突然还俗成亲,娶的是当时的江湖第一美人,柳纤尘。”
是个和尚和美人的故事。
我边喝汤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催促他讲下去,“后来呢后来呢?”
摇光还未接口,曲鹤鸣率先抓住机会嘲笑我,“连这等小事都不知道,真是无知浅薄,孤陋寡闻,令人笑掉大牙。”
如果曲鹤鸣所言属实,那么他的一口好牙早就笑秃了。
我道:“所以你现在是仗着比我老,经的事比我多,所以在倚老卖老么?”
曲鹤鸣极轻蔑地瞄我一眼,“肤浅。”
我没忍住翻个白眼,“既然你懂得多,你来讲。讲到哪来着?哦,江湖第一美人,然后呢?”
曲鹤鸣慢悠悠地抬袖喝口汤,慢悠悠地咽下去,静了半晌,深沉地说:“后来,她死了。”
我目瞪口呆,只听曲鹤鸣以他喑哑的嗓音阴测测地接着道:“柳纤尘死后,鬼和尚陷入极度悲痛,终于性情大变走火入魔,在中原武林大开杀戒。那几年,只因为一个鬼和尚,武林活生生地变成了修罗场。呵,那些本来各自心怀鬼胎的正道人士临时聚成一团,重创鬼和尚,却没能杀了他,而是叫他逃了,逃到云荒那鬼地方,创了鬼门一派。”
说是一派……但是只有一个人的门派,怎么想怎么寒酸。
曲鹤鸣眯眼道:“我记得,那一场以多敌一的混战还有个军师,叫唐秋冥,知道他的人却不多。这人无门无派,不是个简单角色。”
摇光端着碗的手忽然顿住,“唐秋冥?”
曲鹤鸣瞥他一眼,“是唐秋冥,怎么?”
摇光放下碗,像是沉思少顷,才道:“这唐秋冥,应该是唐门的人。”
曲鹤鸣顿一下,断言道:“我可不知道唐门出过这么一号人物。”
摇光点头,“这是因为,唐秋冥早已被唐家除名,再不能认祖归宗。”
我奇怪道:“你怎么会知道人家的家事?难道唐御风和你秉烛夜谈讨论的都是这种家庭纠纷?”
火光闪烁,摇光的一侧脸被照亮,他眼神明亮却不逼人,像是水中的月光。
摇光道:“可还记得,‘噤若寒蝉’?”